他轻手轻脚地穿衣下床，父母还在熟睡。
推开房门，清晨的冷空气扑面而来，让他打了个激灵。
院子里静悄悄的，只有顾老先生南屋的窗户透出一点昏黄的灯光。
“这儿呢！”
墙根下传来压低的嗓音。
大康和小宁蹲在槐树下，像两只准备偷食的麻雀。
大康身材壮实，穿着他哥哥淘汰的旧工装，洗得发白却依然宽大；小宁则瘦小得多，鼻梁上架着一副用胶布缠了又缠的眼镜，使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要老成几分。
“怎么才来？”
大康不满地嘟囔，“再晚会儿，‘老地方’该被那帮孙子占去了。”
查德文没吭声，只是做了个手势，三人便猫着腰，悄无声息地溜出了院子。
胡同还在沉睡中。
青灰色的墙壁上，斑驳的大字报残迹像一块块褪色的伤疤。
偶尔有早起的人蹬着自行车经过，铃铛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脆。
他们的“老地方”是胡同尽头的一个废弃院落。
据说原主是个资本家，文革初期被批斗后就没回来，院子就此荒废。
这里成了孩子们的秘密基地。
三人熟练地从断墙的缺口钻进去。
院子里杂草丛生，但中央的空地被踩得结实，显然是经常有人活动。
“今天玩什么？”
小宁推推眼镜，从兜里掏出个布袋，里面装着他们自制的“玩具”——羊拐骨、玻璃弹珠、还有用旧自行车链条做的“火柴枪”。
大康一屁股坐在半截石磨盘上，那是他们的“王座”：“等等卫东吧，他说今天带个新鲜的来。”
德文没说话，走到墙角掀开一块破油布，下面藏着几本破旧的小人书——《林海雪原》《铁道游击队》，书角都卷边了。
“德文，你昨天又挨说了？”
小宁忽然问，“我看见赵大爷从你家出来，脸色不咋好。”
查德文嗯了一声，没多解释。
大康却来了劲：“是不是又为你们家那点事？
要我说，旗人咋了？
我爷爷还说祖上是山东逃荒来的呢，谁比谁强多少？”
正说着，墙外传来一声口哨。
孙卫东的身影出现在缺口处，他比他们都大两岁，父亲是区革委会的小干部，因此总能弄到些别人没有的东西。
“瞅瞅这个！”
卫东得意地举起一个旧军用水壶，晃了晃，里面发出液体的声音，“我爸昨天接待外省代表，顺回来的——葡萄酒！”
几个孩子的眼睛顿时亮了。
在这糖都要凭票购买的年代，葡萄酒简首是传说中的东西。
卫东拔开壶塞，一股甜涩的香气飘出来。
他小心翼翼地每人分了一口，轮到查德文时，他犹豫了一下，还是接过来抿了一口。
酸涩中带着些许甜味，刺得他舌尖发麻。
“我说，咱们今天玩‘攻城’吧？”
大康喝完酒，劲头上来了，指着院子里的断壁残垣，“老规矩，分队！”
“攻城”是他们常玩的游戏，源于红卫兵“攻占”某个单位的场景。
孩子们分成两派，一派守“城”，一派进攻，用土块和杂草团当武器。
通常卫东自然成为“司令”，大康是“先锋”，小宁是“军师”，而查德文往往被安排做“侦察兵”——因为他跑得快，眼神好。
今天却有些不同。
卫东指着德文：“今天你当‘走资派’，我们批斗你。”
查德文一愣：“为什么又是我当？”
“你们家成分不是不好吗？”
卫东说得理所当然，“适合。”
大康皱皱眉：“老让德文当坏蛋没劲，今天换换吧？”
卫东却坚持：“玩就要像真的！
德文，你去墙角站着，低头认罪！”
气氛突然有些尴尬。
小宁推推眼镜打圆场：“要不今天换个游戏？
我带了弹珠...”正在僵持时，墙外突然传来女人的哭声和男人的呵斥。
孩子们对视一眼，默契地趴到墙头偷看。
是胡同口的杨家。
杨师傅正拿着扫帚追打儿子建国，杨母在一旁哭喊着拉扯。
建国比他们大几岁，本该去年就下乡的，却托病赖在了城里。
“你个不争气的东西！
街道都来三回了！
你不下乡，老子工作都要受影响！”
杨师傅的骂声在胡同里回荡。
“我就不去！
去了就回不来了！
你看前院小李，去了陕北，信里说一天就一顿稀的！”
建国边躲边喊，声音里带着哭腔。
扫帚结结实实打在建国背上，发出闷响。
杨母哭得更厉害了：“别打了！
打坏了更去不成了！”
最终建国被揪着耳朵拖回屋里，门砰地关上，留下杨母在门外抹泪。
墙后，孩子们沉默下来。
刚才游戏中的那点兴奋荡然无存。
下乡这个话题像一片乌云，笼罩在每个适龄青年头上。
“我哥说，能不下就不下，”大康突然打破沉默，“装病，托关系，怎么都行。”
卫东嗤笑：“你哥那是赶上了好政策，独生子照顾。
咱们呢？
一家两三个孩子，必须走一个。”
小宁小声说：“我姐去年去了云南，信里说风景可美了，就是想吃北京的酱豆腐。”
都知道这是安慰人的话。
小宁的姐姐寄回的照片上，人瘦得脱了形。
查德文没说话。
他想起了小薇，想起她蹲在门口生炉子时单薄的背影。
明年这个时候，她会在哪里呢？
“没劲，回家了。”
卫东突然跳下墙头，拍拍屁股走了。
剩下的三人也无心再玩。
回胡同的路上，气氛有些沉闷。
经过杨家时，还能听见里面隐约的哭声和争吵。
快到院门口时，大康突然拉住德文和小宁，神秘地说：“知道吗？
听说有人在护城河边捞到子弹壳，铜的，能换钱。”
小宁眼睛一亮：“真的？
多少？”
“看成色，好的一个能换五分钱呢！”
大康压低声，“明天早点起，去晚了就没了。”
查德文有些犹豫：“那边不是不让去吗？
立着‘军事禁区’的牌子呢。”
“怕啥！”
大康不以为然，“从芦苇丛里钻过去，没人看见。”
正说着，赵大爷从院里出来，看见他们鬼鬼祟祟的样子，皱起眉：“嘀咕什么呢？
又想什么歪点子？”
大康立刻挺首腰板：“报告赵大爷，我们讨论今天的学习任务！”
赵大爷哼了一声，显然不信，但也没多问，背着手走了。
等老人走远，小宁才推推眼镜：“其实我知道哪儿的子弹壳多。
我表哥去年偷偷去过，说河湾那儿有个浅滩，经常能捞到。”
三个脑袋凑在一起，开始密谋明天的“行动计划”。
这一刻，下乡的烦恼似乎暂时被冒险的兴奋冲淡了。
然而计划赶不上变化。
第二天查德文醒来时，发现院子里气氛不对。
几个戴红袖标的人站在院中，父亲正陪着笑脸说话，母亲紧张地站在一旁。
“......所以要加强警惕，特别是对青少年的教育，不能让他们接触腐朽思想...”为首的人说话带着官腔。
查德文心里一沉，下意识地看向墙角藏小人书的地方。
还好，破油布还在原处。
那几人终于走了。
父亲回头看见德文，脸色阴沉：“今天不许出门，在家学习毛选。”
查德文张张嘴，想说什么，最终只是点点头。
他看见大康和小宁的身影在门口一闪而过，打了个手势，表示计划取消。
一整天，他都被关在家里抄写语录。
纸是街道发的粗糙黄纸，笔是蘸水笔，写几个字就要蘸一次墨水。
他的手酸了，心思却飘向了护城河边。
黄昏时分，大康突然来敲门，脸上带着兴奋的红晕：“猜怎么着？
我们去了！
看！”
他手心里躺着几个黄澄澄的子弹壳，在夕阳下闪着光。
“你们怎么...卫东带的路，他爹有办法让我们过去，”大康得意地说，“可惜你没来，我们还捞到一个完整的弹夹呢！”
德文看着那些子弹壳，忽然觉得它们不像想象中那么吸引人了。
他想问卫东为什么能带他们去军事禁区附近，但最终没问出口。
晚上躺在床上，查德文听见父母在门外低声说话。
“......说是要严抓青少年思想教育，特别是成分不好的家庭...咱们德文挺老实的...老实顶什么用？
要看成分！
你忘了老顾家为什么...”声音低下去，听不清了。
查德文望着天花板，想起白天那些戴红袖标的人，想起卫东能自由出入禁区，想起大康手心的子弹壳。
他忽然明白，在这个院子里，在这个胡同里，甚至在整个北京城里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位置和角色，就像他们玩“攻城”游戏一样——有的人永远是“司令”，有的人永远是“走资派”。
墙外传来三短一长的叩击声。
查德文没回应，只是翻了个身，闭上眼睛。
在梦中，他又回到了那个废弃的院落，但这次没有游戏，没有分队。
只有他一个人，站在断壁残垣中，西处张望，不知该往哪个方向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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