天擦黑儿的时候，外出扛活的爹和叔才拖着快散架的身子骨回来。
俩人鞋壳篓里灌满了土，脸上褶子里都夹着泥道子，衣裳后背上结着一层白花花的汗碱。
堂屋当间儿摆上了晚饭。
一盆子能照见人影的黍米稀粥，中间一碗黑黢黢的咸菜疙瘩，还有一盆子看不见啥油花的水煮野菜。
一家人围着小破桌，捧着粗陶碗，吸溜吸溜地喝着粥，没人言语，就听见筷子碰碗沿儿的声儿。
爷爷姜老实扒拉完碗底最后几粒米，把碗筷往桌上一搁，掏出早没烟丝的烟袋锅子，搁嘴里干咂摸了两下，重重叹了口气：“今儿个在镇口听人闲唠，说北边儿不太平。
好像有伙人，穿着杂七杂八的号衣，骑着牲口，往南边窜过来了。
说是抢了好几个村子。”
这话像块冰疙瘩，噗通一下砸进稀粥盆里，溅起一股子寒意。
桌上顿时没了声响，连吸溜粥的声音都停了。
娘周氏手一抖，筷子差点掉桌上，脸唰地白了：“爹真的假的？
不能吧咱这地界儿，多少年没闹过匪了。”
叔叔姜二河拧着眉头，闷声说：“我也听人念叨了一耳朵，说是那伙人凶得很，见粮就抢，见牲口就拉，不像是寻常逃难的。”
“北边儿那不是咱老舅他们家那块儿吗？”
奶奶的声音带着颤音儿，手里的碗都端不稳了。
姜禾心里也是咯噔一下。
乱世里，兵匪不分家，真要是溃兵或者流寇窜过来，他们这穷家破院的，拿啥抵挡？
她下意识摸了摸怀里藏着的药板和那本硬邦邦的书，又想起那把还需要仔细打磨的刀。
“都甭瞎寻思！”
爷爷提高嗓门，把烟袋锅子在桌腿上磕了磕，发出空洞的响声，“是福不是祸，是祸躲不过！
眼下最要紧的，是把秋收的尾巴收拾利索，把粮食藏严实了！
从明儿起，夜里轮着守夜，大人孩子都警醒醒着点儿！”
这顿饭，吃得越发没滋没味。
恐惧像悄摸声儿爬起来的凉气，顺着脚底板往人心里钻。
夜里，姜禾躺在硬板铺上，听着外头风吹过柴火垛的呜咽声，怎么也睡不着。
她悄摸爬起来，趿拉着鞋，想去院里的茅房。
经过灶房边上那间堆放杂物的柴房时，却听见里头有压得极低的说话声。
是爹和叔。
“哥，我心里咋这么不踏实呢？
要真那伙人窜到咱这儿…”是叔叔姜二河的声音，带着藏不住的慌。
爹姜大河叹了口气，声音沉闷：“怕有啥用？
咱一没粮二没钱的，抢也抢不到咱头上吧？”
“话不是这么说！
那些人红了眼，可不管穷富！
咱这房子、这院子再说，虎子、石头他们都半大小子了。”
二河的声音更低了，“我寻思着，咱是不是得预备点家伙式？
柴刀得磨快点儿，顶门的杠子也得找根结实点的…唉～”爹又是一声长叹，“磨刀，对，明儿我就把柴刀磨磨。
禾丫头今儿个还说要磨刀来着，这孩子，病了一场，好像懂事儿了不少。”
“是啊，晌午我看她磨那石头，像模像样的。”
二河顿了顿，声音里带着点疑惑，“就是吧她咋突然会这个了？
以前没见她摆弄过啊。”
姜禾在门外屏住呼吸，心提到了嗓子眼。
屋里沉默了一会儿，爹才说：“孩子大了，经点事儿，就开窍了呗。
穷人的孩子早当家，会点手艺也好总比啥也不会强。”
听到这话，姜禾稍稍松了口气。
爹这是用最朴素的道理，替她遮掩了过去。
第二天，天刚麻麻亮，爹就起来了。
他真把那把锈迹斑斑的柴刀找出来，就着院里那块姜禾昨儿挑出来的磨刀石，“噌噌”地磨了起来。
叔叔则在院里转悠，比量着哪根木头适合做顶门杠。
姜禾心里惦记着事儿。
她记得那本《技艺考》里提过，河边湿地的淤泥里有时能挖到一种叫“水烛”（香蒲）的植物，根茎可以食用，絮绒能止血。
她借口去河边洗把脸，透透气，慢慢往村外那条小河沟走。
秋日清晨，河面上飘着薄雾。
姜禾蹲在水边，佯装洗手，眼睛却仔细搜寻着河滩。
果然，在靠近水边的淤泥里，她发现了几丛叶片细长、像剑一样的植物。
是水烛！
她心下微喜，正想伸手去拔，目光却被不远处河滩上一团模糊的影子吸引了。
那团东西半浸在浅水里，颜色深暗，不像石头，也不像寻常的漂浮物。
她心里一跳，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。
壮着胆子，她捡了根长树枝，小心翼翼地拨开遮挡的芦苇，凑近了些。
看清那东西的瞬间，姜禾的呼吸几乎停滞！
是一个人！
一个穿着破烂深色短褐的男人，脸朝下趴在河滩浅水里，一动不动。
河水轻轻冲刷着他的身体，他后背靠近肩膀的地方，有一大片深色的洇湿，颜色比周围的布料深得多，几乎成了黑色，散发出一股淡淡的、令人作呕的血腥气。
姜禾吓得倒退两步，心脏狂跳。
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，西处张望，确认周围没人。
她深吸一口气，用树枝轻轻碰了碰那人。
毫无反应。
是死了吗？
她咬着牙，又靠近些，屏住呼吸，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。
极其微弱，但还有一丝热气！
他还活着！
姜禾的心揪紧了。
这人是谁？
怎么受的伤？
看这伤势和位置，绝不是意外落水那么简单！
联想到昨晚爷爷说的北边不太平难道～她不敢再想下去。
救，还是不救？
救，可能惹来天大的麻烦；不救，眼睁睁看着一条生命在眼前消逝？
只犹豫了片刻，她做出了决定。
不能见死不救！
但必须万分小心。
她再次确认西周无人，然后飞快地折断几根水烛，用石头砸烂根茎，挤出里面粘稠的汁液，又扯下絮绒。
她记得书里说，水烛根茎汁液有收敛作用，絮绒能压迫止血。
她撕下自己里衣的一角，用水浸湿，小心翼翼地清理了一下伤口周围的血污（伤口狰狞，她不敢细看），然后将絮绒按在伤口上，用布条勉强包扎了一下，希望能暂时止住血。
做完这一切，她己经满头冷汗。
她把人往更隐蔽的芦苇丛深处拖了拖，用树枝和杂草做了简单的遮掩。
然后，她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，快速挖了几棵水烛根茎，用衣襟兜着，心慌意乱地往回走。
回到家，她的脸色肯定不太对。
奶奶看她一眼，问：“禾丫头，咋了？
脸这么白，河边风大吹着了？”
“没…没事，奶，”姜禾强自镇定，把水烛根茎拿出来，“就是挖了点这个，听说根子能吃。”
她没敢提遇到伤者的事。
这件事太大了，她不知道该怎么跟家人说，更怕给这个本就脆弱的家带来灭顶之灾。
然而，那个奄奄一息的伤者，像一块沉重的石头，压在了她的心上。
她知道，这件事，绝不会就这么轻易过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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屋里沉默了一会儿，爹才说：“孩子大了，经点事儿，就开窍了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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脸这么白，河边风大吹着了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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