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道旁的酒肆支着褪色的布篷，李寻欢刚坐下，就见道瘦长身影从尘烟里走来——青布衫洗得发白，腰间别着柄没剑鞘的铁剑，走得不快，却每一步都踩得稳，是阿飞的样子。
“坐。”
李寻欢抬抬酒葫芦，把桌上的粗瓷碗推过去。
阿飞没应声，径首坐下，指尖搭在剑柄上，目光落在李寻欢空了大半的酒葫芦上，声音哑哑的：“又在喝酒。”
“不喝酒，喝什么？”
李寻欢笑了笑，咳嗽两声，酒液顺着葫芦口滴在桌角，“你从关外回来？
剑快了些。”
他不用看阿飞的剑，只看他握剑的手势——指节不再绷得死紧，是练到熟极的松弛，比从前多了几分稳劲。
阿飞指尖动了动，铁剑在腰间轻轻晃了晃：“遇见几个马贼，试了试剑。”
他顿了顿，抬眼看向李寻欢，“听说……上官金虹在做善事。”
李寻欢捏着葫芦的手顿了顿，眼底的酒意淡了点：“江湖人都在说。”
“是真的？”
阿飞追问，语气里带着点不信——他记着金钱帮的人从前多狠，记着上官金虹的金环能绞碎铁剑，那样的人，会给流民修房子？
李寻欢笑了，倒了杯酒推给阿飞：“真不真，看在眼里才算。”
他想起昨日在城西看见的——金钱帮的人没带刀，只扛着木料，上官金虹站在廊下，竟给个冻得发抖的孩子掖了掖棉絮。
“或许……人是会变的。”
阿飞没接茶，只握紧了剑：“若他是装的，要对你不利……那便再用飞刀试试。”
李寻欢打断他，拿起酒葫芦喝了口，语气轻却稳，“但眼下，他在做的事，总比杀人好。”
阿飞沉默了，指尖的剑慢慢松下来。
酒肆的风卷着尘土吹过，李寻欢望着远处的官道，酒葫芦轻轻晃着；阿飞坐在对面，铁剑贴在腿边，两人没再多说。
酒肆里满是喧闹，李寻欢又斟满杯酒，就听见邻桌两个镖师凑着脑袋嘀咕——“你敢信？
金钱帮的人竟在城西修屋，还给流民发棉絮！”
“可不是么！
听说上官金虹亲自盯着，连要饭的老乞儿摔了，他都让人扶起来！”
李寻欢捏着酒杯的手顿住，酒液晃出杯沿，滴在指节上也没察觉。
他皱着眉，只当是江湖谣传——上官金虹？
那个视人命如草芥、用金环绞杀对手的人，会去做善事？
“别扯了！”
旁边酒客拍着桌子笑，“上官帮主眼里只有强弱，怎会管流民死活？
怕不是装样子，要引李寻欢上钩吧！”
这话刚落，门口进来个挑货郎，放下担子就喊：“刚从城西来！
真的！
金钱帮的人没带刀，就扛着木料修房子，上官金虹就站在边上，有个小孩爬脚手架摔下来，还是他伸手接的！”
李寻欢指尖的酒葫芦“咚”地撞在桌上。
他想起破庙里郭嵩阳说的“探他剑招”，想起上官金虹那双转着金环、满是杀劲的手——那样的人，会接一个素不相识的孩子？
他沉默着把酒倒进嘴里，却没尝出往日的烈味。
忽然想起前几日路过街角，见个穿金钱帮服饰的人，没像往常那样横冲首撞，反倒给避让的老妇扶了把。
当时他只当是个别，如今听这满店的议论，倒不像是假的。
“李兄？”
阿飞凑过来，见他发怔，“想什么？”
李寻欢放下酒杯，指尖轻轻摩挲着杯沿，眼底闪过丝茫然，又很快沉下去：“没什么。”
他拿起酒葫芦，却没再喝，只望着窗外——街上行人往来，没人知道，那个曾让江湖闻风丧胆的金环帮主，竟成了酒肆里最离奇的谈资。
风从窗缝吹进来，带着点城西方向的尘土味。
李寻欢忽然笑了笑，拿起酒杯一饮而尽——不管是装样子，还是真变了，这江湖，倒比从前有意思些了。
阁楼的窗棂糊着蝉翼纱，一张艳丽无双脸蛋，玉手捏着支银簪，正给鬓边别流苏，忽听见楼下伙计的谈笑声飘上来——“城西那片破屋全拆了！
金钱帮的人正盖新的，听说上官帮主亲自盯着，连瓦片都要挑厚实的！”
银簪顿在耳后，杨艳挑了挑眉。
她指尖的流苏还垂着，却没心思再理妆容，转身走到窗边，撩开纱帘往下看——街面上三三两两的人都在说这事，连挑着菜筐的农妇都念叨：“从前见着金钱帮的人要躲，如今倒盼着他们来，听说孤儿们都给送棉袄了！”
“姑娘，您要的胭脂来了。”
丫鬟捧着锦盒进来，见她盯着楼下发怔，忍不住道，“您也听见啦？
方才我买胭脂，铺子里都在说上官金虹变了性子，竟做起善事来。”
杨艳转过身，指尖划过锦盒里的胭脂，眼底满是不信。
她记着上官金虹的狠——为夺兵器谱，他能让金钱帮弟子血流成河；为逼李寻欢出手，他连无辜客栈都能烧了。
那样视人命如草芥的人，会给流民盖房子、给孤儿送棉袄？
“是装的吧。”
她轻嗤一声，却想起前几日夜里，她跟踪金钱帮的粮车，本想找机会劫粮济贫，却见那些人竟真的把米粮分给了最穷的棚户，连个铜板都没要，甚至有个小喽啰见老人搬不动米，还伸手帮着扛。
丫鬟点头又摇头：“可街上都传疯了，说昨日有个流民偷了帮里的木料，上官金虹竟没杀他，只让他跟着干活抵账——这要是装的，也太像了。”
杨艳沉默下来，走到镜前坐下。
镜里的自己眉梢带锐，还带着从前跟金钱帮周旋的警惕，可想起那些传闻、想起粮车前的场景，心里竟泛起丝疑云。
她指尖捏紧银簪，忽然道：“备马。”
“姑娘要去哪？”
“城西。”
她站起身，流苏随动作轻晃，“我倒要看看，这上官金虹的‘善事’，到底是真是假。”
老槐树下的茶摊冒着热气，天机老人蜷在藤椅里，指尖转着那柄磨得发亮的铁环，耳尖却没漏过邻桌的闲谈——“金钱帮在城南开了粥棚，管够！
上官帮主说了，冻着饿着的，都能去！”
“可不是！
连讨饭的老叫花都敢去，说上官帮主就坐在棚边，见着老人还递热汤呢！”
铁环转得慢了些。
天机老人眯着眼，掀了掀盖在腿上的旧棉袍，露出双虽浊却亮的眸子。
他活了近百年，见惯了江湖的狠辣——上官金虹那小子，打小就认“弱肉强食”，当年为抢本剑谱，能把对手全家逼得跳崖，如今竟会给流民递热汤？
“老人家，您也听说啦？”
茶摊主端来碗热茶，笑着搭话，“这上官帮主转性，可比说书的还离奇！
前儿个有个小贼偷他粮车，他非但没杀，还让小贼跟着管粥棚，说‘有手有脚，别做偷鸡摸狗的事’！”
天机老人接过茶，指尖的铁环轻轻磕在碗沿，发出“叮”的轻响。
他想起数月前在破庙见上官金虹，那小子指尖的金环泛着杀劲，眼里全是“天下第一”的执念——那样的人，会劝小贼改邪归正？
正琢磨着，巷口跑过两个穿粗布衫的孩童，手里攥着糖糕，边跑边喊：“去晚了就没啦！
金钱帮的叔叔给糖吃！”
天机老人望着孩童的背影，忽然笑了，眼角的皱纹挤成一团。
他转了转手里的铁环，慢悠悠喝了口热茶——是真是假，倒不用猜。
江湖人的嘴，藏不住真事；若上官金虹真能让讨饭的敢近、让孩童敢闹，那这对金环，倒真比从前暖了些。
“罢了罢了。”
他嘀咕着，把铁环揣回怀里，往藤椅里缩了缩，“管他是装的还是真的，能让粥棚冒热气，总比让金环沾血好。”
金钱帮分舵的酒桌旁，上官飞捏着酒杯的手猛地一紧，酒液溅在锦袍上也没察觉——刚进门的护卫低着头禀报，话里的每句都像真的：“帮主……在城东粥棚给流民盛汤，还让人把库房的棉衣都搬出来分了，连偷粮的小贼都没罚，只让跟着干活……放屁！”
上官飞把酒杯掼在桌上，酒盏碎得西分五裂。
他盯着护卫，眼底满是不信，“我爹？
那个让挡路者断手、违令者去死的爹？
会给流民盛汤？
会放过偷粮的？”
护卫吓得腿一软，忙磕头：“少帮主，是真的！
分舵的兄弟都看见了，帮主站在粥棚边，亲手给个瘸腿的老丈递碗，连金环都摘了，怕蹭着人家……摘了金环？”
上官飞愣在原地。
他记着父亲的规矩：金环不离手，出手必见血。
从前他碰一下父亲的金环，都被狠狠甩过巴掌——如今父亲竟会为了流民，摘了那对视若性命的金环？
他猛地转身，拔腿就往外冲。
路过庭院时，撞见几个搬棉衣的帮众，个个手里抱着新棉絮，竟没带刀。
“少帮主！”
帮众忙见礼，“帮主吩咐，这棉衣要赶在天黑前分给城西的孤儿……”上官飞没理，脚步没停。
他往城东跑，越跑心里越乱——他从小跟着父亲学“强者为尊”，学“仁慈是弱者的病”。
父亲教他捏碎求饶者的手指，教他用金环绞杀对手，可如今……父亲竟在做他从前最瞧不上的“蠢事”？
快到粥棚时，他远远就看见那抹玄色身影——父亲站在棚下，手里真的端着汤碗，递向个瘦得只剩骨头的孩子。
孩子怕生，缩着不敢接，父亲竟没不耐烦，还蹲下身，声音放得极轻，像哄小孩似的：“喝吧，热的。”
上官飞僵在巷口，攥紧了拳。
他忽然想起小时候，自己摔了跤哭，父亲只冷冷说“爬起来”；如今父亲却蹲在那，哄一个素不相识的流民孩子。
那对他从小敬畏又害怕的金环，此刻就放在旁边的木桌上，沾着点汤渍，竟没了半分杀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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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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他盯着护卫，眼底满是不信，“我爹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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分舵的兄弟都看见了，帮主站在粥棚边，亲手给个瘸腿的老丈递碗，连金环都摘了，怕蹭着人家……摘了金环？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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