拜堂时，隔着阙扇，他告诉我:
蒙尘下嫁，非你所愿。若厌我，随时可走。
我嗤笑不语，为何要厌?
他不知，这场羞辱的婚事，是我跪在御书房外三天三夜求来的。
洞房夜，我捏着他下巴: 叫声娘子来听?
他又羞又恼: 蛮女不知羞。
翌日，他主动与他人言: 夫妻间颠鸾倒凤有何不可?
我?谁不知羞?
1
京城贵女们私下都叫我周蛮子。
年过十，门庭冷落，别说提亲，连媒婆的影儿都瞧不见。
也难怪，谁家愿娶个能徒手撂倒护院、成日泡在练武场的蛮女?
我正发愁，机会偏就来了。
清流砥柱沈太傅，耿直进言，把皇上噎得下不来台。
龙颜正怒，急需一个恩典来折辱这位清贵无双的玉人儿。
我当机立断，扑通一声跪在御书房外。
心里就一个念头，沈晏，我要定了
圣旨颁下那日，全京城哗然。
金尊玉贵的沈太傅，竟被赐婚给周蛮这个粗鄙不堪的武将遗孤?
笑话天大的笑话
我听着窗外隐约飘来的哄笑，对着铜镜，咧开嘴，狠狠抹上最艳的口脂。
笑吧，笑吧，你们求之不得的人，今晚就睡在我身边
红烛高烧，满室刺目的金红。
隔着那扇象征礼制的阙扇，沈晏的声音像冰凌子: 蒙尘下嫁，非你所愿。若厌我，随时可走。
我嗤笑出声，一把推开碍事的阙扇。
为何要厌?
练武场上那些精壮莽汉算什么?
我就馋沈晏这股子拒人千里、清瘦文弱的劲儿
以前阿娘常教导我: 找男人就得按古董架上的汝窑瓷瓶标准。
她的理由是，你这种舞刀弄棒的，就得配个娇贵易碎的，打起来他跑不过你
这不正是沈太傅这样的
我几步上前，直接挑起沈晏的下颌，迫使他抬起脸。
太傅大人，叫声娘子听听?
我如愿看到他颈侧青筋瞬间暴起，耳尖红得滴血。
沈晏喉结艰涩滚动，终于抬眼看我: 蛮女不知羞。
不知羞?
我笑容更恣意，另一只手抄起合卺杯，强硬撬开他指缝塞入。
那就守规矩。
我仰头，烈酒入喉，杯盏一空，目光如烙铁直盯在他脸上。
沈晏沉默半晌才举杯。
我看着他咽下最后一滴酒，很是满意。
这朵高岭之花，终究是被我周蛮子强行折在手里。
2
洞房夜，红烛也烧了大半。
沈晏看也不看我，径直向屋外走。
他这是刚成亲就想分房?
我周蛮子看上的东西，哪有摆在眼前不碰的道理?
不行
我动作比脑子快，一个箭步冲过去，伸手就去拽他胳膊，想把他拉回床榻。
练武的本能让我忘了收力，指尖刚碰到他的衣袖，就听刺啦一声裂帛脆响。
绯红喜服竟被我硬生生撕开一道大口子。
我只看见半边莹白如玉的肩头和一小片紧实的胸膛瞬间暴露在眼前。
沈晏整个人僵住，呼吸都停滞了一瞬。
他一把拢住破碎的衣襟，活像被登徒子轻薄的模样。
高高在上的沈太傅，也有今天。
我非但不觉得羞，反而蛮横地扬着下巴，理直气壮。
看什么看?自己衣服不结实，怪我咯?床够大，分什么分?赶紧睡
他被我噎得一口气上不来，最终还是带着一身破碎的衣服，背对着我坐在床边沿。
我满意了，踢掉靴子，麻溜滚进床里侧，扯过鸳鸯锦被裹住自己。
鼻尖萦绕着他身上那股清冽的墨香，混合着淡淡的酒气。
折腾一天也乏了，闭上眼，很快沉入黑暗。
可那黑暗并不安宁。
冰冷的铁锈味灌满口鼻，爹爹浑身插满箭矢的背影，阿兄嘶吼着被乱刀砍倒。
周家战败，满门被屠
尖利的宣判声是最恶毒的梦魇。
我猛地从噩梦中惊醒，浑身冷汗涔涔。
咳一声压抑的低咳在寂静中响起。
我惊魂未定地循声望去。
摇曳的烛火下，沈晏竟还坐在床沿。
他不知何时换了一身素白寝衣，手里握着一卷书。
那侧影，清隽得不像凡尘中人。
方才噩梦带来的惊悸和痛楚，奇异地被眼前这幅画面抚平些许。
我脱口而出: 沈晏，你坐那儿真好看。
沈晏翻动书页的手指倏地顿住。
他缓缓转过头来，只见那白皙的耳廓，迅速漫上一层绯色。
做噩梦了?
我胡乱点点头，心有余悸。
昏暗中，他的声音放得更轻缓些，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。
无事，睡吧。
我在此处。
最后四个字，轻得像叹息，却沉沉地落进我狂跳的心口。
他没有多余的安慰，甚至没有看我。
但那股守护姿态，让我紧绷的神经一点点松懈下来。
我再次裹着残留着他墨香的锦被，躺了回去。
这一次，竟觉得安稳许多。
3
翌日我随沈晏进宫谢恩。
他目不斜视地走在我身侧半步前，仿佛昨夜床畔的片刻温存只是我的错觉。
我撇撇嘴，无所谓，反正人已到手，慢慢磨。
刚转过回廊，一个油滑带笑的声音就黏上来。
哟，这不是沈太傅和新夫人吗?给太傅道喜了这气色，瞧着是辛苦了一夜?
来人正是沈晏在朝中的死对头，礼部侍郎赵承书。
沈晏脚步未停，仿佛没听见。
赵承书却像得了趣。
沈太傅，您这身子骨可还吃得消?
听说今早，您可是衣衫不整地从新房出来的?
咱们周将军家的千金，果然是虎父无犬女，这洞房花烛的威风，全京城都传遍了
他身后的跟班们爆发出一阵哄笑，引得路过的宫人纷纷侧目。
我脚步一顿，火冒三丈。
昨晚是我撕了沈晏衣服不假，可那是意外
后面什么事也没发生
这帮碎嘴的玩意儿，传得倒是有鼻子有眼。
我猛地转身，拳头捏得咯咯响: 姓赵的，你嘴里塞粪了?那么臭。
赵承书被我骂得一噎，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。
周蛮子你嚣张什么?不过是个克死父兄的天煞孤星
爹爹和阿兄的死，是我最深的伤疤。
你找死
我顾不得什么宫规，一个箭步上前，狠狠抓向赵承书的手。
一声惨嚎响起。
赵承书的手指被我硬生生掰折。
周蛮子你竟敢在宫中行凶
赵承书抱着扭曲变形的手指，又惊又怒地尖叫，你这个丧门星你父兄战死也是活该
赵侍郎。
一个清冷平稳的声音，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。
是沈晏。
他不知何时转过身，阳光落在他脸上，一半明，一半暗。
宫中喧哗，口出秽言，诋毁功臣遗孤。
赵侍郎，你的礼部仪制，学到狗肚子里去了?
沈晏微微侧头，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我，随即又落回赵承书脸上。
他的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: 昨夜之事，本官与夫人情之所至，闺阁之乐，何须外人置喙?
他顿了顿，又轻描淡写地补充一句。
至于衣衫不整，夫妻之间颠鸾倒凤有何不可，难道还要正襟危坐不成?
赵侍郎若有此雅兴，不妨回家自行尝试。
我震惊地看向沈晏。
他在说什么?
在替我出头吗?
用这种自污名声的方式?
承认了那荒谬的谣言?
我们清贵无双的太傅大人，甚至还用了颠鸾倒凤这种惊世骇俗的词?
赵承书和他身后的跟班们更是彻底傻眼。
他们大概做梦也想不到，向来惜字如金的沈太傅竟还有这样一面。
沈晏却不再看他们一眼，只是转向我，淡淡道: 夫人走吧，莫让陛下久等。
说完，他继续朝前走去，步履从容，仿佛刚才那番石破天惊的话不是出自他口。
4
御书房里那些文绉绉的场面话听得我脑仁疼。
我敷衍着谢了恩，就溜出来透气，蹲在御花园百无聊赖地数蚂蚁，等沈晏议完事一起回府。
周姐姐?
一个娇柔做作得能掐出水的声音飘过来。
我抬头一看，冤家路窄。
打扮得跟只开屏孔雀似的六公主，直往我身上靠过来。
她捏着嗓子，真没想到，顾太傅那般清冷如月的人物，竟真让姐姐得了去姐姐真是好福气
我皮笑肉不笑地扯下嘴角: 公主殿下客气了。
心里翻了个白眼，黄鼠狼给鸡拜年。
六公主仿佛没看见我的冷淡，自顾自地又走近几步。
她压低声音，故作神秘又带着十二万分真诚的担忧: 本殿真佩服姐姐的胆气沈太傅他……唉。
我心口莫名一跳，脸上不动声色: 哦?
姐姐可知太傅多年来为何不近女色?
满京城都知道，清贵无双的沈太傅心里有个白月光。
传闻他弱冠那年，为护着一位被权贵子弟调戏的孤女，不惜当街拔剑，硬生生扛下对方三记重棍，也不退半步。
那孤女后来不知所踪，却成了沈晏心尖上抹不去的朱砂痣，自此再无人能近他身侧。
六公主眨着无辜的大眼睛，如今看到姐姐得偿所愿，本殿真心实意为姐姐高兴
她说着，还用力点点头，仿佛自己感动得要落泪。
这死丫头，分明是来挑事添堵的
是吗?
我扯出一个假笑，在袖子里悄悄捻起一颗溜圆的小石子。
指尖稍稍蓄力，那颗小石子精准无比地射中她脚踝最脆弱的那块骨头。
六公主身体瞬间失去平衡，整个人像个失控的花瓶，朝一旁的水池栽倒下去
噗通
巨大的水花四溅。
她脸上精致的妆容糊成一团，活像只落汤的锦鸡。
宫女们尖叫着乱成一团。
我稳稳地站在池边，欣赏着水里那位尊贵的锦鸡扑腾挣扎。
怎么回事?
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自后方传来。
我一回头，只见沈晏不知何时已议完事。
他显然看到了池中挣扎的六公主，眉头紧蹙。
太傅救命啊水里的六公主仿佛看到了救星，挣扎得更起劲了。
沈晏用力一提，把六公主从水里捞起来。
她刚一站稳，立刻像没骨头似的往沈晏怀里倒去，声音尖利地控诉: 太傅是周蛮子推我她嫉妒我……
沈晏突然出声打断她: 池边湿滑，殿下千金之躯，还需谨慎些。
说完，他目光沉沉地看着我，语气听不出喜怒: 夫人，回府。
我对着一身狼狈还在做戏的六公主，挑衅地挑了挑眉。
然后快步跟上沈晏的背影。
但有关那个孤女的传言，就像猫爪一样挠得我心痒痒。
5
那个女子长什么样?比我好看吗?
我亦步亦趋地跟着沈晏回到书房，终是忍不住发问。
他撩起眼皮看我，没什么波澜: 陈年旧事，无关紧要。
无关紧要你念念不忘?
无关紧要那只锦鸡能拿出来说?
我凑近一步，几乎要贴到沈晏身上，仰着脸逼问: 说啊我和她，谁好看?
他微微蹙眉，身体向后倾了半分，皮相之论，毫无意义。
这避重就轻的态度彻底点燃我的邪火。
我周蛮子看上的男人，心里头怎么能装着别人?
哪怕是个影子也不行
沈晏你就是块捂不热的臭石头
我气得跺脚，抄起他书案上那方砚台就想往地上砸。
这玩意儿一看就很贵，砸了他肯定心疼。
周蛮
沈晏的声音陡然沉下去，带着前所未有的严厉。
这里是书房，不是练武场。由不得你撒野
他一字一句像根针，扎得我心口又酸又疼。
我狠狠甩开他的手，一脚踹开书房门，头也不回地冲出去。
什么破太傅府憋屈
为平息怒气，我在酒馆一掷千金，点了个最水灵的伶人，围坐一桌听曲儿。
席间，有人在我耳畔轻唤: 姐姐?
我醉眼朦胧地抬头。
眼前站着一个少年，身形清瘦，面容俊秀得几乎有些过分。
他眉眼间依稀残留着熟悉的轮廓，只是褪去幼时的圆润，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苍白和风霜。
我的酒意瞬间醒了大半，小白?
少年脸上瞬间绽开笑容，仿佛跋涉千山万水终于找到归宿。
他几步上前，在我对面坐下。
姐姐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喝这么多酒?是不是姐夫让你受委屈了?
这一声声久违的姐姐，像一把钥匙打开了尘封的记忆。
周旭白
我爹镇北王麾下最得力副将的独子。
我爹怜他年幼失怙，收为义子。
那个总爱跟在我和阿兄身后，奶声奶气叫着阿姐、阿兄，像个小尾巴似的周家小幺。
那年，他才十四岁，非要跟着爹爹和阿兄出征。
结果，雁回谷一战，爹爹和阿兄血染沙场，他也下落不明。
这么多年，我以为他也死在那场噩梦里。
没想到他还活着
当年跟在我身后的小豆丁，如今竟长得这般惹人怜爱，却也这般落魄。
这些年你跑到哪里去了?怎么弄成这样?
我看着他苍白俊秀的脸，只觉得心都揪紧了。
这些年，颠沛流离，像只无根的浮萍，只能委身酒馆，扮作伶人谋生。
如今能再见到姐姐，真好……
小白说着，一滴晶莹的泪珠恰到好处地从眼角滑落，无声地砸在桌面上。
我用力握紧他冰凉的手，回来就好以后阿姐罩着你
我胸脯拍得砰砰响，酒意混合着侠义心肠，走跟阿姐回家以后太傅府就是你家
阿姐，不妥。
姐夫那样清贵的人物，我这样的身份，岂能去污了姐夫的门庭?
我能在酒楼找个活计，有口饭吃就行。
小白眼中泪光闪烁，每一句都在狠狠戳我的心窝。
放屁
你是我周蛮的弟弟沈晏敢说个不字试试?
我酒劲正酣，加上重逢义弟的激动和心疼，哪里还管什么沈晏高不高兴。
只觉得必须立刻、马上给这个可怜的小白一个家。
沈晏要是敢给小白脸色看，我就跟他没完。
